母亲生活于浏阳船仓乡一个偏僻的山村,但在这个山角落里,隐约可以听到山外悠长的汽笛声,那是小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母亲从未出过远门,甚至没有去过浏阳县城,更没有到过长沙。她到位于古港镇的浏阳三中看教书的儿子,就算“出远门”了。母亲每次来学校,就得到山外乘坐小火车。

　　母亲身体瘦小虚弱,坐汽车必晕车呕吐不止。记得当时我乡下老家每天有一趟班车经过,可直接到古港和浏阳,但母亲不能坐汽车,小火车就成为母亲的交通工具,而乘坐火车可并非易事啊!

　　从乡下老家到学校,约40里路程。说是坐火车来,其实两头步行的路程不比坐车的里程少。母亲先要翻过一座山,步行15里山路,到永和镇搭乘醴浏铁路的小火车,再到学校附近的古港下车,然后从车站步行2公里才能到学校。

　　我在浏阳三中这所省属重点中学教了十年书。不记得母亲来了学校多少次,坐了多少回小火车。每次来,她总要带上一些家里自产的东西,如大米、红薯、土豆、鸡蛋和蔬菜等,她说这样可以让我节省一些开支。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刚参加工作,月工资仅37元,第二年转正也才40多元。我在学校一边教书,一边带着两个弟妹读书,负责他们的日常,自己每月的工资总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须经常借钱接济,好在当时学校工会可以为困难老师临时借支。

　　参加工作多年了,一直想买一辆单车,都只能是奢望。

　　一天,母亲坐小火车来到学校。她提了一个篮子,里面盛了一些小菜,盖住一个纸包,那纸包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打开一看,吓了我一跳:哪里弄来这么多钱?我一数,120多元!母亲说卖了一头猪,让我买辆单车。还说该找对象了,有部单车,像样点。

　　我就这样买了我人生第一辆单车——“飞鸽”牌自行车。当时有一辆自行车,差不多像今天拥有小汽车。后来就骑着这部自行车或回家,或到姨父家、姑妈家,拖米拿菜。到了星期天,有时也骑着自行车到浏阳、到同学同事家,到很多地方。

　　醴浏铁路是一条窄轨铁路,两根铁轨距离只有70多厘米,约为大火车轨距的一半多一点,所以被称为小火车。

　　醴浏铁路始建于1959年,1966年7月1日通车,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华国锋出席庆祝大会并致辞。

　　醴浏铁路主要是为解决醴陵南桥煤矿、瓷泥矿和浏阳磷矿等矿产运输而修建起来的,全长105公里,从醴陵市城关镇至浏阳市永和镇,经过16个乡80个村,共有车站16个,每天有近10趟货运列车对开。后来为方便醴浏两地人民群众的出行,就增开了客运列车,再后来由每天一趟双向对开,增加到每天上下午各一趟双向对开。

　　醴陵是著名瓷都,而浏阳磷矿、永和磷肥厂和七宝山硫铁矿这三家省属国有大型企业都在浏阳永和镇或附近。一头连着醴陵著名瓷都,一头连着浏阳的大型矿山,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醴浏铁路一度何其繁忙和辉煌!

　　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带来了发达的公路运输,加上浏阳磷矿生产销售每况愈下,铁路运输量快速下降,开始出现亏损。2003年初,铁路运输被迫终止营运。同年10月起,醴浏铁路分别从永和车站和枫林车站同时进行铁轨拆除,直至全线被拆除。运行了30多年的醴浏铁路也成了渐行渐远的模糊的历史。

　　一天晚上,家中来了一位特别客人——母亲坐小火车带来的。原来,母亲在火车上听到一位盲人奶奶要回与醴陵搭界的浏阳金刚乡。当时小火车每天上下午各有一趟,母亲乘坐的是下午那趟。母亲心想,下午这趟火车到达金刚乡就很晚了,这个盲人奶奶天黑了怎么找回家呢?母亲就把她带到学校来了,做饭给她吃,让她住下来,帮她洗脸洗脚,和她拉家常。那时,我只有一房一厅,母亲就和盲人奶奶同睡在客厅的小床上。第二天做了早餐给盲人奶奶吃,步行三四里路送她乘坐上午的火车。

　　1990年农历五月初一,母亲执意要跟着头天来古港看病的大哥回乡下,任凭我和妻子如何挽留也不住下。母亲说是端午节快到了,生病的父亲在家放心不下;还要回家种菜,正是种菜的好季节,等到放暑假,我们回去时就有菜吃了。

　　初二那天早上,母亲看见出太阳了,丢下手中洗着的衣服,挑着桶子去浇菜。她钻过邻居家头天晚上倒下横在路上的那棵枯朽的古梾树时,悲剧发生了:邻居在清理那棵树,砍断倒在田里的枝丫,结果那棵罪恶的树突然往下倒,重重地压在我母亲身上。等到哥哥和邻居们把母亲扶起,抬上竹椅,经过一段小山路,正要上车去往浏阳抢救时,母亲已经不行了。

　　也就一天的时间,母亲和我们就阴阳两隔了。

　　此后小火车上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了。但每每看见小火车经过学校外边,我总是想着母亲就坐在车厢了,以致久久回不过神来。此后很长一段时期,自己总是梦见母亲坐小火车来学校了,醒来方知空喜一场,涕泪满面,沾湿了衣被。

　　醴浏铁路那条延伸百余公里、承载着上世纪60年代以来几代人“乡愁”的单线铁轨,小火车那汽笛悠长、车轮“哐当哐当”的绿皮车厢也许进了博物馆和千万人的永久记忆,但于我,这些却是挥不去的哀愁,抹不掉的悲伤。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市雨花区人民检察院)